2016年11月7日 星期一

第六章 安世高

天色漸曉,鳥聲齊鳴,杜明文捨不得睜開眼睛,因為他正在享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鳥囀天籟。他想起了泰戈爾的名句: 「鳥鳴是晨曦照在大地,反射而來的回音。」又想起了阿彌陀經說的:「是諸眾鳥,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變化所作。」平常也喜歡觀賞鳥類的杜明文心中十分愉悅,雖然他也無法辨識聽意音辨鳥。

「雞狗乖,雞狗乖,雞狗乖.........。」這特別大聲的禽鳴,突然遠遠近近有幾隻像是競技一般的互相吼叫。「是竹雞!」杜明文倒是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他又聽到柴木被燒得吱吱作響聲音,於是他起了床。

杜明文走到屋門口一看,華佗正在打著拳,只看他一直變換姿勢,有時像老虎,有時又是鳥,華佗笑笑的說,這是他自創的五禽戲,模仿虎,鹿,熊,猿,鳥五種動物的動作而創立的。杜明文也下場跟著華佗的動作比劃比劃。

華佗說,人只要多活動,讓氣血充行全身,食物能吃就吃,但不可過飽,營養充足,就不容易生病。預防病的發生,比治療疾病更重要。杜明文對於華佗的這些觀點深感贊同,果然華佗的言論和三國志華佗傳的說法一樣,他以養生,少藥、少針做為主要的醫藥觀點。

樊阿笑嘻嘻的跑過來 :「老爺,我找到了好東西,你看 :鳥蛋。我爬到村子後方的樹上摘下來的,剛好給小孩補補身體。」

華佗一臉不悅的說: 「樊阿,我不是說過,要懷仁愛之心,這蛋是野鳥的心肝啊,野鳥回巢看不見蛋,那會多悲哀,一顆蛋就是一個生命,更何況你這蛋是搶奪而來的。所以佛陀說,一切卵不可食。」

杜明文心裡嚇了一跳,因為在他的觀念中,東漢時期佛教才剛剛初由西域傳入中國,即使在三國時期也不算興盛,三國志中沒有一個有名的人物是和佛教沾上邊的。一直到南北朝時代佛教才開始在中國變成一種普遍的宗教。那華佗怎麼會說出佛教的經言呢 ? 杜的心中,默默的疑問著。

杜壓不住心中的疑問,便啟口問華佗 : 「華大夫也信佛教?」

「只是略知一二,並非虔誠。」

「信佛的人,不是很少嗎?」

「 我會知道佛教,和虜瘡很有關係。虜瘡這個病在中國古藉上是沒有的,第一次有的記載是一百多前光武帝建武年間,一支軍隊往西域"征虜"的軍隊,打敗敵人郤從西域傳回這可怕的疾病,所以這病被命名為虜瘡,剛開始大家不知這個病,所以病死的人很多。當年我年幼的時候,大概十歲,父親帶我到洛陽去行醫,就有這種病人來看診,當時我和我父親覺得很新奇,但是不曉得原來這個病和水痘差別那麼大,結果我患上了這個病,父親雖然也是一個醫者,但也是束手無策,他聽說洛陽白馬寺有個西域來的高人,他不怕這個病,所以就把我送到白馬寺去。

我險些被白馬寺的僧眾趕出去,但是那位高僧,名喚安世高,收留了我。我被孤立在一個小柴房裡,只有安大師敢來看我,安大師也不淮其他人來看我。安大師是一個神奇的人,他自稱是西域安息國(波斯)的太子,他把皇位讓給了自己的叔叔,然後穿過沙漠,到大漢來傳教,他曾經見過桓帝,桓帝命他在白馬寺傳教。這個虜瘡在安息國是長久的病,他自己也曾經得過。所以他了解如何隔離和預防的方法。安息國是一個虔誠信佛的國家,官廷裡聘有來自印度的佛法高僧,高僧除了教他佛法也教他醫術。

安大師和我講許多有關於安息國的事,和佛教的經典,他還跟我說安息的西方有一個大羅馬國的事。安大師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梵文的四十二章經翻成漢文。

當我病癒回去找我父親時,我才知道,在送我到白馬寺沒多久後,他也患上了虜瘡,沒撐過去。於是我在白馬寺中跟隨安大師學醫學佛兩年,才回到譙縣。

所以安世高就像是我的再造父母一樣,我本名敷,安世高幫我改名為"佗"。他說佛陀也有個"陀"字,"華佗"的音,唸起來像安息話裡的"智者"。所以我就改名叫"華佗"。我的醫術,有一大部份是向安大師學習來的。」

「所以當我從新野回來路過這個村子的時候,這個孩子讓我想到小時候的我,我決定盡我的人事,聽上天的安排。」華佗繼續說。

杜明文這下子全明瞭了,學者陳寅恪考證,判定華佗是事實上不存在的人物,或者是曾存在,但是他的事跡被以印度經典裡的故事給神格化了。而一個日本學者曾篤定的說,華佗的醫術明顯的與中原的醫術大不相同,應該是一個波斯人。 漢末自安息國來中土傳教的安世高的出現剛好就可以補足這個歷史的缺洞,不管是那一種宗教,在傳教的過程中,醫學總是扮演一個重要角色,佛教的傳播和天花(虜瘡)的預防有極大的關係,就像馬偕醫生對於北台灣的基督教傳播,或是蘭大衛醫生對於中台灣的基督教傳撥一樣,醫術高超帶來人民的信任感,而疾病的療癒和神跡就被相同比擬。

華佗又繼續說:  「我漢朝的國力,一百多年來,因為不斷的疫病流行,尤其是虜瘡這個病,人口銳減,民生蕭條。加上宮廷之中宦官和外戚的爭鬥不斷,皇權旁落,所以國勢大為衰落。

何進招董卓入京,沒想到董卓還在半路,何進就先被宦官給殺了,生性殘暴的董卓控制了帝都洛陽,可謂是生靈塗炭,他又恣意更立新皇帝,朝廷已經名存實亡,各地諸侯形同獨立。曹操一連滅了袁術、袁紹、呂布等等勢力,又剛剛北伐遼東烏桓凱旋而歸,氣焰正盛,美其名是替大漢天子征伐叛亂勢力,但是事實上,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朝廷之中,百官只以曹操馬首是瞻,只能冀望他以天下蒼生為念。」

杜明文聽完華佗的說明,已是感動莫名 ,他說: 「還好有華大夫,可以為民治病,解救無數虜瘡患者。」

華佗說: 「不不,閣下錯了。我們醫者有什麼方法去治一個病呢? 沒有什麼藥是可以有效的治療已經得到這個病的人。病人會死或活,我們也無從在一剛開始的時候就判斷。有些城鎮一下子一半以上的人就死了,醫者根本束手無策。只能用隔離的方法。醫者在這個時代普遍不受人尊敬,甚至多被認為是一種低下的行業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使君子呢? 昨天樊阿不是拿來了使君子的種子,我以為那是治虜瘡的良藥。」

「喔,杜先生誤會了。使君子是用來驅肚中寄生蟲的藥,你看那孩子肚子大大的,卻手腳纖細,肚子必定有不少寄生蟲,這寄生蟲在人的肚子吸去人吃進去的東西,所以把蟲驅出來,這孩子的元氣就恢復得快。」

杜明文在華佗的解釋之中,瞭解到華佗的謙遜。對於華佗之所以能為一代宗師的修養更是敬佩不已。雖然擁有現代西方文明洗禮之杜明文的學識和醫術皆在華佗之上,但是對於這個古早且民智未開的年代,華佗真是黑暗時代裡的一顆明珠。

「來喔!老兄來幫幫忙。」樊阿大聲的喊著。杜明文左右看看,「快來幫忙。」又一聲樊阿的聲音,杜往村子後面走去,再往一間房子走進去。

樊阿正作勢要推一個石磨,附近擺著一桶黃豆,和一桶水。「哈哈~這個小村看起來是專門生產菽豆,村外還有不少沒採收的菽豆,我一大早就去撿了一大桶,這裡剛好有個石磨,咱們來磨豆子,做豆漿喝。我師父這下就不會有意見啦。」樊阿說。

於是樊阿推磨,明文依序加入豆子和水,不一會兒,樊阿已經滿頭大汗,兩人接著交換工作。磨好的豆漿,再抬到剛剛燒柴的廚房,倒入大鼎裡,樊阿囑明文拿著鍋鏟攪動著。不一會兒,豆漿的表面開始冒起泡沫,「熟了,熟了。」明文說。樊阿探看了一下,說:「老兄,你是第一次煮豆漿吧!」明文面露狐疑,樊阿則是繼續說:「菽豆生吃太冷,會傷身體,一定得要煮到沸了又沸,才不會傷身體。」明文才突然想起來,這黃豆裡的「皂素」須高溫烹煮破壞結構,不然易致嘔吐的現象,以前讀書唸到的學問,現在才有機會親身體驗。

他們舀了豆漿於木碗,也給華佗帶了一碗,三個人喜滋滋的坐在屋簷前喝起豆漿來,豆漿裡有一㸃焦味,杜明文想起了台灣的永和豆漿了,年輕時常從台北騎摩托車到永和橋頭去喝豆漿,外加吃一套燒餅油條,那時候台灣就這麼一家永和豆漿,中正橋頭還有憲兵站崗; 可是後來去了美國,他再回台灣時就發現中正橋頭也沒有憲兵了,但是全台灣各處的豆漿店都叫做「永和豆漿」了

小孩起床後,先哭鬧了一下,樊阿連忙趕進去安慰他。「這小孩已經好幾天沒發燒,咳嗽也一天比一天輕,之前咳出來的痰是黃綠又黏稠,近幾天來是清澈許多,已經算是快要恢復了。只可惜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和他的父母見面。」華佗說。

「阿章,阿章。」村子的外頭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喚聲。「娘子回去吧!沒用的。」一個男人的聲音隨著傳來。那小孩高興的喊 「娘,娘,娘。」樊阿高興的說:「鐵定是這小孩的父母來找他了。」

華佗連忙交待樊阿到村門口向小孩的父母說明,請小孩的父母再過五天,再來帶走他吧。

樊阿把小孩抱到村子門口,很大聲的和小孩的父母交代,想必是隔了一大段距離。雖然那小孩一直哭要給娘抱,但樊阿還是狠心將小孩抱了進來,就等五天後再把小孩交回去。

過了兩天,這小孩果然大便出了許多白色長蟲,杜明文特別往那糞便裡瞧瞧,幾十年沒看過蛔蟲(Ascaris lumbricoides)了,他想起小時候在台灣,蛔蟲是一種很常見的寄生蟲病,蛔蟲的卵須要在泥土中成熟,然後人類吃了受污染的食物,蟲卵在小腸中孵化,幼蟲鑽過腸道的靜脈或淋巴管,靜脤的血流會將幼蟲帶到人的肺部,然後蟲兒還要自力更生,突破肺泡的血管,爬出支氣管,從喉頭爬到食道,滑入胃裡,再到小腸,然後蟲兒在小腸裡長大,交配,再把蟲卵由糞便中排出。以前的人以排泄物為自然肥料,所以當人類歷史由採集狩獵時代進入了農業時代,其實是人類和蛔蟲共同興盛的年代,人類做為蛔蟲的唯一宿主,一直慷慨的把好不容易掙來的營養和蛔蟲共享,一直到了二十世紀中葉,蛔蟲一族才因抗蠕蟲藥物的使用,而開始沒落。

杜明文年輕時讀寄生蟲學,看到自己熟悉的蛔蟲竟然有這麼不可思議的生活史,還嚇了一大跳。小時候,學校有定期吃驅蟲藥的規定,隔天常常就可以拉出「屎中帶蟲」的噁心模樣。

雖然華佗一定不知道蛔蟲的生活史,然而杜明文心中對於華佗如同現代科學的隔離觀念敬佩不已。

小孩這時又咳嗽起來,杜明文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為他拍拍痰,之後陪他說說話,玩玩遊戲和唱唱歌,當然他會唱的是現代的兒歌。樊阿明顯的比小病人對於這些旋律還有興趣,也一直央求杜明文教他。樊阿雖然聽不懂,但是也跟著唱,他以為只為杜只是唱一種外來的胡語。

「Twikle , twikle ,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小孩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杜明文又還小孩說了列子裡「亡鈇意鄰」、「愚公移山」、「野人獻曝」等等的故事,連樊阿也喜歡聽,儼然像個孩子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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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白馬寺,作者 Gisling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99%BD%E9%A9%AC%E5%AF%BA

蛔蟲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scaris_lumbricoides#/media/File:Ascaris_lumbricoides.jp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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