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5日 星期日

第十三章 曹操的眼淚

車隊在星空之下啷啷噹噹的前進,杜明文和樊阿坐在雙馬並轡而行的車子裡,徐晃和下屬們則是戎裝騎馬。馬蹄聲由原本各自不同的頻率慢慢的演變成同步化,整齊一致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特別的威武和嚴肅,好像也特別的著急。

杜明文和樊阿雖然睏意很重,呵欠連連,但是兩人都睡不著。木車輪快速的旋轉在充滿礫石的泥路上,不斷的顛簸震動不但讓人心不安,也讓身體不適。天色越來越明亮,杜明文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心裡還掛念著重病的朋友,也為自己進入許都後即將遇到的遭遇感到興奮和焦慮。

「停~」徐晃一聲大叫,騎兵和馬車停在一個驛站前面,大夥下車下馬活動一下,也吃了一些糧食,馬也趁機吃草喝水。驛站裡的士兵為馬車換上新馬,不到半個時辰就繼續趕路行程。

在古代,驛站是統治一個大帝國最重要的工具,驛站提供食宿和換馬,只要是公務人員都可以使用,它確保政令和文書可以在各個省份之間快速流通,讓中央政府和地區政府之間確立快速溝通的管道,尤其是軍事消息。如果把一個國家比擬成人體,驛站可以說是反應快速神經系統。在漢朝時,驛站由中央政府的太尉直轄管理,每三十里設一驛。「驛」字在現今的漢語裡已少用,但在韓、日語裡,還是維持著「車站」的古意。

「請問馬夫大哥,這許都離譙縣有多遠?」杜明文問在馬車前方駕車的士兵。

「喔!譙縣到許都約一百六十里路,我們中午的時候會在下一個驛站換馬,應該今天晚上就可以到達許都了。」

趕路了許久之後,天又黑了,疲倦不堪的杜明文拉開了馬車前的簾子,遠方一座城牆之上,火把閃閃在闇黑的蒼穹之下更顯明亮,城樓看起來規模很大,戍守的士兵也很多。

馬車在距離城門還有數百公尺前的一個地方停了下來,杜明文又掀開簾子看一下,眼前好像有一座橋。

「士兵大哥,這橋叫什麼名字?」杜明文問。

「是灞陵橋,橋下是清潩河。」駕馬車的士兵答 。「前面就是許都了,進這個橋前,要先檢查一下。徐晃將軍已經進去駐軍大帳蓬了,很快就可以通行了。

車隊慢慢的走上了橋面,馬蹄在木橋面上踏出了咚咚咚的聲響。灞陵橋? 杜明文想起來了,來前又讀了一遍三戰演義,話說關羽在和劉備失散了之後,就投降了曹操,雙方約定如果有了劉備的消息,關羽就可以離開,曹操於是精心要以財物收買關羽,又奸詐的使出讓他和兩個嫂子同房的招術,卻都不能使之變節,在關羽為曹操斬了袁紹大將顏良文醜之後,他終於知道了劉備的下落,關羽於是帶著兩個嫂嫂偷偷離開,曹操追了出來,就是在這裡兩人相餞而別。然後關羽回報以「過五關斬六將」,當然赤兔馬也被他騎走了。

車隊已經停在城樓之前。「徐晃奉丞相命令,請開城門。」

主城門旁邊的一個小門先打開了,十幾個小兵出來探一下,擺出預備作戰的姿態,每個人都把手上的矛挺在胸前。守城的裨將也跟著出來,他起初也看不出來來者是誰,直到一個小兵拿著篝火靠近來者,他一認出是徐晃,馬上大喊:「末將該死,未能遠迎將軍,快開城門。」

徐晃領著車隊進了許都城內,車隊在午夜的街上漫遊了一陣子才在一個宅第前停了下來。一個中年人原本是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他立刻迎了上來,他說:「徐晃將軍辛苦了,謝謝您帶回來了華神醫。」

「華神醫病重,我只能帶回來他的弟子,希望有效,人就交給你了。」徐晃此時也是一臉疲憊。「仲達,你該不會就是坐在這門口一整夜等著華神醫吧?」

「是。」

樊阿和杜明文一整天都在車上晃盪著,馬車一停了下來,他們早就忍不住下車腳踩實地,正在舒展著四肢。他們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根本對於徐晃正在和誰說話毫無興趣。

「兩位大夫久仰久仰,在下曹沖公子少保司馬懿,特請兩位大夫來為公子看病。」仲達客客氣氣的走向他們兩位。

杜明文抬頭一看,眼前這個留著小鬍子,小小扁扁的眼睛,臉形瘦長的男子竟然就是司馬懿,而他們趕路了一晝夜所要看的患者是曹操的小兒子,曹沖。

「兩位大夫辛苦了,請兩位大夫先隨我去看一下曹沖公子。」司馬懿的音調裡,似乎有忍不住的哀傷。他右手舉起燭火,伸長左手掌,示意兩位往門內走去。「曹丞相剛剛才回去。」

而徐晃和他的部屬們則是完成任務,鬆了一口氣,轉身過去,慢慢的回到軍營去。

「請問,公子沖是得了什麼病?」

「被毒鼠咬傷。」

「毒鼠?只聽過毒蛇,和毒犬,但是沒聽過毒鼠啊?」樊阿說。

「您倆跟我進來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房間在暗夜裡仍有小燭火閃爍著。「燈火太亮會讓公子不舒服,所以就剩這麼一隻燭火。」司馬懿解釋著。

進入屋裡,一個僕人正要餵病人喝藥水,病人則是一臉緊張,雙口堅閉,喉部不斷發出厚厚的怪聲。僕人正要用湯匙把病人的嘴巴張開,病人的頭扭來扭去,湯匙也沒有辦法對到他的嘴巴,於是徒然無功。病人此刻則是狂吼狂叫。一個僕人用雙手護住了他的頭,另一個則用手要扮開病人的嘴巴,病人則趁機咬了一口,僕人大叫一聲,他的手指頭正被咬得緊緊的。

「快捏住病人鼻子。」杜明文大喊。

另外一個幫忙餵藥的僕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捏住鼻子,趁病人喘氣的時候,縮手回來。」

另一個僕人會意過來,馬上捏住了病人鼻子,一下子那隻被咬住的手就縮了回來。

「先讓步一下,我們來看看。」杜明文說。

在司馬懿的示意下,兩個僕人就走開了,杜明文進到了病人的身邊,病人明顯的恐慌倒縮在床的另外一角。杜明文看他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面型消瘦,頭不斷的抖動著,兩個眼睛上都是血絲,兩個瞳孔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幅可憐的歷盡滄桑模樣。

杜明文刻意的對病人說:「來喝水。」

病人一聽,馬上就反射性的喉部痙攣,恐慌至極。

杜明文這下馬上就明瞭了。他先退後,又看一下那隻僕人剛剛被咬的手:「還好沒有破皮,只有深深的咬痕,趕快去洗手乾淨,沒有大礙。」

一行人都退出了門外。樊阿輕率的先說話:「唉!沒救了,是犬毒。發病了,就必死。這是師父教的,一定會死。可憐啊!可憐!只是個小孩。」杜明文早已紅了眼眶,做為一個小兒科醫師,即使不會在病人的前面表示哀傷,但是轉身過來的時候,常常會為了病人的不幸而流淚,尤其因為他們是兒童。

「是的,今天來的幾個大夫都是這麼說的,可是公子明明就是被毒鼠咬到的,不是毒狗。」司馬懿說。「晚上太醫向曹丞相解釋過了,他一臉鎮定,可是就剛剛他離開的時候,我聽見了他的哭聲,那麼一個叱吒風雲的人,那麼一個人人都敬畏如神的人物,竟然這樣哭得唏哩嘩啦的。」

狂犬病(Rabies)為麗莎病毒(Lyssavirus)所感染致病,麗莎(Lyssa)是希臘神話裡掌管瘋狂的女神,這個疾病幾乎會感染廣泛的哺乳類動物,尤其是靈長目、食肉目和翼手目,所以這個病毒可能是從哺乳類演化之初就存在了。狂犬病病毒會造成中樞神經不可逆的破壞,發病者無論人畜幾乎都會死亡。病毒使被感染者瘋狂,而帶病毒的唾液傳到被咬者的傷口,動物因有舔爪的習性,是故被動物抓傷亦有可能得病。人類患者在喝水時,或想到喝水時,會有喉部神經痙攣的現象,是故又被稱為恐水症。

杜明文則是想起了不久前曾經參加過的一場狂犬病研討會,其中一名中國學者引用東晉葛洪所著的<肘後備急方>裡的犬毒章:

<凡犬咬人,七日一發,過三七日而不發,則脫也。要過百日,乃為大免。,,,,發則不可救矣。>這段文字將狂犬病的發病原因,潛伏期及不可救的癒後記載得很清楚。

<忽鼻頭燥,眼赤不食,避人藏身,皆欲發狂。>也把狂犬病的症狀寫得很清楚。

「時間不早了,兩位先生還是先跟我回去休息一下,你們長途跋涉而來,在這裡一定沒有依靠,來我的住家吧。這裡是環夫人住所,兩位不適合在這裡久留。」司馬懿於是帶領兩個人出了那個房子,在冷清清的街道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許都城裡的街道地板都舖上了石板,路面於是更反射出冷漠的光芒。夜巡的更夫兩人一組,一個舉著篝火,另一個敲著鑼,鑼連響了四下,口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杜老哥,我怎麼覺得我現在身邊好像還是輕飄飄的,好像還在搖來搖去。」

「因為我們今天坐了一整天的車子已經習慣了那種搖來搖去的頻率,所以現在我們下了車就反而不習慣了。」杜明文說,但他可不敢說出耳朵前庭,三半規管這些大道理。古代人並沒有很多的機會可以長期坐在車子或船裡旅行,所以樊阿也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司馬懿一路上都靜默著。

司馬懿領他們兩人回到了他的家,開了一個房間讓兩個人睡覺。樊阿說肚子餓,於是他又從廚房裡拿出了一些乾糧,兩人吃了一頓之後才睡。


就在睡得正熟的時候,杜明文覺得好像聽到了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好像是小孩的嬉笑聲,他張開眼睛,一個小孩的正頑皮的面對著他,他的光頭上只在前額上方留了一撮桃型的頭髮。

「哈哈哈,你睡醒了。」小孩說,他的嘴巴張得很大,明顯得正在對杜明文開玩笑。然後這的小孩的鼻孔裡慢慢的流出兩條黃黃的鼻涕,忽然間他用力鼻子一吸,兩條鼻涕又收回了鼻孔裡去,只剩下鼻孔旁的殘漬。

「弟弟,你別亂鬧客人,當心爹爹回來後修理你。」另外一個大一點的男童想要阻止弟弟的惡作劇,哥哥的頭髮稍長已經結了一個髻。

「小弟弟,你們好啊。」杜明文說。此刻樊阿也伸伸懶腰,他睜開眼睛,也看到了這兩個小朋友,「你們好啊,叫什麼名字啊 ?!」

「我叫司馬師,他叫司馬昭。」年紀大的男孩說。

杜明文倒吸了一口氣,眼前這兩個小毛頭就是司馬師和司馬昭。「那你們爹爹司馬懿呢?」

「他一大早就去沖公子那裡了,我們娘叫我們來請你們去吃午飯。」

「已經中午了?!」樊阿問。兩人坐了一畫夜的馬車,又在曹沖那裡待到了半夜,這一睡當然就是到隔天中午了。

「是啊,你們睡好久喔,我們爹爹特別交待不要吵你們的。」

「好,好,好,真乖,真乖,快告訴伯伯,你們家的茅房在那裡,我尿急了。」杜明文問。

兩個小孩高高興興帶客人先去茅房方便,然後再帶客人回到餐廳吃飯。一個婦人,想來是司馬懿的夫人,正在從廚房裡端菜出來。

「兩位先生請坐,仲達交待要好好招待兩位。」

「司馬夫人你太客氣了。」杜明文拱手說。

吃飽午飯後,樊阿便想要走了,畢竟對他而言現在最掛心的還是華佗的病情。但是杜明文心想,現在好不容易住進司馬懿的家裡,這絕對是他的旅程中最美妙的時候了。

「啊!仲達有交待,兩位先生暫時不可離去。這要先向曹丞相稟告之後,由他來裁決。」

「哼!我才不理什麼曹操不曹操咧!老子就是要走了。」樊阿又陷入激動的情緒裡了。

「先生如果掛念,可以先寫信去問問。我們這裡離譙縣近,差人送信還算簡單,你們可以到東城門去看看有沒人人剛好要去譙縣的,塞個五銖錢就行了。」

「好吧!」樊阿心不甘情不願的回答。

這時司馬懿剛好回到家來。「啊~兩位先生你們好,昨晚睡得還好吧!」

「仲達,今天沖公子的狀況怎麼樣了?」

「沖公子今日的樣子更不好了,形同彌留狀況,恐怕即將不治,他已經四五天沒有吃任何東西。」司馬懿垂頭喪氣的說。

「沖公子是丞相的兒子裡最聰穎的,五六歲的時候就有神童的稱號,最著名的事蹟是『曹沖秤象』,曹操最偏愛的小兒子,也是他最可能的接班人。可惜,可惜,,,。別說這些了,兩位先生如何已經吃飽了,就和我去鑑定一下毒鼠。」

「毒鼠?」

「有人今天早上補到毒鼠,現在正關在籠子裡。丞相下令這件事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丞相的意思是?」

「一定是有人刻意放毒鼠,將毒鼠放在沖公子住的地方。」

「什麼人最有嫌疑?」

「,,,,,,這不可說。」仲達面露無奈。「兩位先和我去看一下毒鼠吧!」

「春華,妳再去弄幾樣菜來吃,別虧待了客人。」仲達這樣對妻子說。

「等等,仲達,你先吃午飯再出門吧!」司馬夫人捨不得夫婿沒吃飯。

仲達於是坐了下來,隨便吃了幾口,趁太太又進去準備菜的時候,就急著要出門。他離開的時候,向司馬師和司馬昭做了一個食指豎在嘴巴前的動作,兩個小孩也把食指豎在嘴巴前,司馬昭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兩條黃鼻涕從他的鼻孔泛濫到下巴,司馬懿用他的袖子往兒子的鼻孔嘴巴用力抿一下,看似乾淨了。於是司馬懿、杜明文和樊阿就偷偷的出門去了,兩個小孩還把食指豎在嘴巴前。


                                              下一章 仲達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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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第十二章 麈鹿與朱鷺

第二天華佗起床的時候倒是很準時,一切正常。譙縣城外的一個小村莊聽說有虜瘡在流行,曹操的軍隊將整村子的人圍困在村子之中,禁止所有的人進出,華佗聞訊之後,執意要前往看看。

一行人從譙縣的東門出發,大約走了十里路,華佗明顯的體能變得比較差,他一路上氣喘吁吁,並不像前幾天的好體力,快中午的時候,一個軍營出現在村莊的前面。

「站住,不可前進。」一群士兵向華佗一行人吆喝著。

「喂~你別有眼不識泰山,我們家師父可是譙縣第一名醫華佗,你在這裡隨便問個人都知道啊!」樊阿這時也很大聲的回應著。

小兵不敢做主,於是上報給負責的裨將,裨將是本地人,一看見是華佗便馬上奉承的說:「華神醫,謝謝您大駕光臨,這個沙土莊村子裡的人得了怪病,一個一個都長了疹子,又發高燒。有醫者來過了,說是水痘,不是虜瘡,小的也不敢做主,麻煩你來幫我們鑑定鑑定。」

華佗一行人走到了村莊的邊緣,一圈圓形的拒馬正把村莊團團圍住。此時一群小孩子正遊蕩到拒馬內邊玩耍,他們正在踢毽子,聽得出來很快樂,駐守在這裡的士兵則遠遠的在監視著他們。

杜明文看看那幾個玩耍中的孩子,很明顯的臉上都有黑色的結痂,一看就知道是水痘,這是二十世紀時最常見且最有特色的疾病之一,大部份的人在年幼的時候都曾經得過,等到他們為人父母的時候,又會照顧得病的幼兒,所以這個病是稍有年紀的一般老百姓都可以輕易診斷的。

一個士兵命令一個小男生靠近過來,叫他解開上衣給華佗看一下,他身上的疹子新舊並陳,有些已經結痂,有些倒是才剛剛冒出水珠。那個士兵早就跑得遠遠的了。

「不用擔心,這是典型的水痘。光看這幾個孩子們這麼快樂的跑來跑去,就知道這病沒大礙。」華佗說。

士兵倒是報告村子裡幾個大人生病後就死亡了,所以大家才會那麼緊張。

水痘(Chicken Pox, Varicella) 這種疾病是由水痘病毒經飛沫所傳染,而且傳染力非常的高,小孩子得到是輕症,大人得到反而容易有重症的情形發生。以二十世紀而言,這個病已經是一種全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會流行的傳染病,幾乎每個人小時候都得過了。而在古代,也許一個村莊從來沒有受到水痘病毒的侵襲,所以遇到大人重症的機會就比現代高得許多。水痘的疹子以身體中央多來表現,天花的疹子則以肢體末端多來表現,但是這兩個疾病還是容易被搞混,據說到了十九世紀中,歐美的醫學家才能做出科學性的辨別。

水痘病毒應該是一種和人類共同演化超過百萬年的病毒,因為這個病毒不會在痊癒後被人體完全清除,反而會躲在人的神經結細胞裡。一但人的免疫力低下時,病毒會沿著神經的走向而蔓延,造成如皰疹般疼痛難耐的症狀,此種局部復發稱為「帶狀皰疹」,俗稱「皮蛇」。而沒有出過水痘的人遇到了出帶狀皰疹的人,就會長水痘。

裨將: 「華大夫,那麼照你看來,要如何是好?」

華佗:「不妨就繼續這樣的隔離策略,但是務必供給足夠的食物。一個月後,出過疹子的人就放出來。這樣就很安全了。」

裨將:「了解,了解,有華神醫的話為憑證,我們做起事情來就膽大得多了,不瞞華神醫,村子裡正有末將的親人,這下心安多了。」

裨將高高興興的退下了,杜明文問:「裨將,是大概什麼樣的官位啊?」

樊阿:「杜老哥,你是問我嗎? 我告訴你,裨將呢,就是比將軍小,比士兵大,大概就算是副將或是小隊長那樣子的意思。」

「喔,謝謝。」杜明文這時才想來三國時代的俗諺『三個臭裨將勝過一個諸葛亮』,後來這個原本常用的官職『裨將』少用之後,便以訛傳訛,變成了『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師父,你又成功的救了整個小村莊人民的生命!」樊阿話題一轉。

「樊阿,你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天職。只是天下如此之大...........」

「華大夫為何不廣收門徒,弘揚醫術呢?」杜明文問。

華佗笑而不答。

時間早過了中午,一群人又默默的往譙縣的方向趕路,華佗體力不支,頻頻停下來休息。黃昏的時候,夕陽已經掛在西方譙縣的鼓樓之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前方還有一、兩里路。幾隻頂著美麗巨角的鹿原本在路上吃草,聽見人聲後,鹿群便轉臉望著華佗一群人,面似警覺。鹿兒們正動動耳朵、甩甩尾巴,後面有一隻鹿還正要彎下脖子繼續吃草,杜明文停下腳步,他看著這群美麗的鹿,幾乎是快要出神了。而樊阿一步向前踏去,領頭的一隻大角鹿往這方向一瞪後,立刻飛奔而走,其他的鹿也就跟著往同一個方向跑了,不一會兒就消失無蹤了。

杜明文心中覺得奇怪,眼前這鹿看起來好像是曾經在美國國家公園裡看過的駝鹿 (Moose),又像是加拿大馬鹿(Elk),但是這鹿的角型看起來更美,猶如是中國神話故事裡神仙所騎的異獸。他問:「樊阿,這是什麼鹿啊?」

「是麈鹿,又叫四不像,杜老哥,師父不舒服,咱們快回去吧! 您就別再問了。」樊阿撐著華佗,他只想趕快回到譙縣裡。

譙縣的東方有一條河流,名為「渦水」,由西北往東南方注入淮河。因為天已經快黑了,樊阿和撐渡的人爭執了一會兒,原來這個撐渡的人領的是官府的薪水,工作的時間是日出到日落之間,撐渡的人一臉不悅,撐船的動作也比較粗魯,加上河面晃盪,華佗因此抱怨頭暈。杜明文看看這時的河面流水潺潺,鳥鳴鴉叫不絕於耳,夕陽和晚霞都投映在渦水之上。雖然有美麗的景色相伴,但是杜明文也因華佗的不舒服而心情無法放鬆,美景當前也無福享受。忽然間華佗急急仆到了杜明文旁邊的船舷,他向河面傾吐。杜明文趕緊拍拍華佗的背。

「我不打緊,不打緊,吐出來之後就舒服多了。」華佗反過來安慰大家。「杜兄,我看你對野生的動物都很有興趣。你看看那些鳥! !」

杜明文順著華佗的指頭看向河裡的一塊浮木,上頭歇著幾隻大鳥。「杜兄,這鳥叫做『朱鷺』,身子白如雪,臉紅如朱泥,喙如彎刀,腳脛如鐵骨,專門涉水啄溪裡的魚蝦為生,你看是不是很美啊?!」

朱鷺大概是害羞,一整排鼓翅飛起,飛高了一會兒,就停止搏翅,一隻隻像降落傘般轉歇在河邊的矮樹上。「是的,很美。」杜明文也讚歎的說。

「哎,師父又有精神了,真好。」樊阿說。「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一種地方,專門收集各種奇禽異獸,讓客人付一點小錢,就可以進去一次看到飽。如果有這種地方,我想應該會被稱為『動物園』吧!」

動物園啊,這種設施在二十世紀起就流行在世界上的每個大城市之間,美其名是『教育』意義,其實是以牢籠來宣揚「人類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統治者」的象徵。

回到了華家後,華佗說他沒有食慾,所以沒有吃晚餐。樊阿吃完飯後去看華佗,他急急忙忙的跑出來告訴大家華佗又發燒了。杜明文也去看了華佗,此刻華佗正激烈的發抖著,杜直覺以為是泌尿道感染,因為華佗顯然沒有明顯的呼吸道癥狀,而泌尿道感染容易以急性高燒畏寒來表現。但是詢問後,並沒有頻尿,血尿或是尿痛等癥狀,他也幫忙敲一下華佗的雙側後背,並沒有腎臟發炎的敲擊痛。杜明文也擔心是前一段日子經過芒草叢裡被傳染了恙蟲病,但是華佗身上沒有疹子也沒有焦痂。

凌晨時分,華佗顯然很不舒服,華平早已昇了一個小烘爐,一個陶壺裡正在煮藥,水沸了陶壺嗯嗯作響,藥味四溢,而樊阿盛了一碗藥給他喝,還沒中午的時候燒又退了。

華佗睡了一大覺起來後,精神覺得比較好了。他問:「樊阿,今早給我吃的是什麼藥?」

「師父,是犀牛角。」

「唉呀!樊阿,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別再用犀牛角了。我這發燒,看起來是瘧疾,上回在會稽也是這樣,兩日燒一次,和合併寒顫,時間到了自然會退燒。」

「可是,師父,」樊阿還要說下去,但是已被華佗打斷話。

「樊阿,這犀牛角也許可以幫忙我退燒快一點,但是對於疾病的本身豈有任何助益?一隻犀牛就因為角而落得殺身之禍,就像我們在會稽看到的,這樣人類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許有一天,有其他有效的藥物被發現,那麼就可以不再使用犀牛角了。」

杜明文也唯唯稱是。華佗一定也想不到,過了一千八百年以後的現代,即使一顆幾塊錢的500毫克普拿疼藥錠就可以簡單的舒緩發燒的症狀,而仍然有不少的中國人寧願使用犀牛角,中國的犀牛不但被吃光了,整個亞洲的犀牛也是岌岌可危,而今日非洲的犀牛獵殺活動更是方興未艾,世界上所有的犀牛因為食古不化的中醫思想而瀕臨滅絕。

杜明文也想起來了,麈鹿,因為臉長像馬、角像鹿、脖子像駱駝、尾巴像驢子,什麼都像,什麼又都不是,所以俗稱「四不像」。此鹿原產於中國,但因為棲地和人類的活動範圍相近,是故在漢末以來就大幅減少。十九世紀時法國神父大衛以拉丁文命名此物種,故西方通稱為「大衛鹿」,中國最後一批麈鹿原飼養於北京的清宮獵苑,但在八國聯軍的時候被獵殺至盡,從此消失於中國。幸而當時世界上有數個動物園還有飼養麈鹿,一直繁衍至今,此物種才能免於滅絕的危機。而朱鷺的遭遇更慘,愛吃魚蝦的朱鷺是農民的眼中釘,尤其是它們在水田裡的踩踏容易損害秧苗,在1970年代,全世界朱鷺的數量曾經少到剩十隻,幾乎滅絕,幸而在有心人士的的疾呼保育之下,現今才又繁衍到二千多隻。

瘧疾?杜明文又問樊阿華佗是什麼時候得到瘧疾的?原來華佗兩年前在會稽就曾經得過瘧疾,當時兩日一燒,合併寒顫,時程將近一個月後,華佗才康復。

瘧疾,由瘧原蟲(Plasmodium spp)所傳染,中間宿主是瘧蚊。瘧疾可分成四型,由四種不同的瘧原蟲所傳染,分別是間日瘧、三日瘧、惡性瘧和卵圓瘧,而在中國流行最盛的則是間日瘧,顧名思義,這型瘧疾約兩天發一次燒。瘧原蟲的生活史中必須經過三種細胞,第一是瘧蚊的胃壁細胞,再來是人的肝臟細胞和紅血球。瘧原蟲經由蚊子的叮咬而進入人體之後,會在人體的肝臟細胞內生長,然後群體由肝臟細胞傾巢而出的時候,則造成了宿主發燒的現象。間日瘧的死亡率約10-20%,但是有一延遲現象,即間日瘧原蟲會沉潛在人體肝臟細胞中長達一年到十數年之久,然後再次爆發。

而現在華佗正為間日瘧所苦,只是他發燒得比以前還厲害。杜明文注意到華佗開始有黃疸現象,也有貧血,極有可能會死亡,而他現在也無計可施。大約十七世紀時,人類才發現第一個有效的治瘧藥物-----含有奎寧(quinine) 的南美洲金雞納樹(Cinchona)樹皮,此藥物的發明徹底改變了瘧原蟲恣意肆虐於人類社會的本質 ,但是此藥物的副作用及毒性都甚大,加上部份的瘧原蟲也開始對此藥產生抗藥性,所以瘧疾反而依舊在熱帶國家盛行不衰,至於青蒿素則是二十世紀中才由中國的屠呦呦首度合成。

過了幾天,華佗的病日益嚴重,杜明文也想起了,歷史書上寫華佗也差不多是死於赤壁之戰之前。樊阿尤其是傷心。這個晚上,突然而來的敲門聲讓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開門、開門。奉曹丞相命,特召華佗赴許都應診。」大門外如此嘶喊著,華平趕快把大門打開,向門口的人深深作一個揖,幾個士兵沿著門的兩旁跑入,在門裡站成了兩列。

「末將徐晃,奉曹丞相命,特召華佗赴許都應診。」徐晃全身鎧甲,走起路來,還聽得出金屬片鏘鏘作響的聲音。「神醫華佗呢?」

「將軍,家叔重病,恐怕無法前去許都應診。」華平囁嚅的回答著,華家的小兒則是驚哭了起來。

「哼,帶我去見見他。」

華平把徐晃領進了華佗的房間,徐晃看看床榻上的華佗已是奄奄一息,心中亦是十分焦急。「這樣,這樣,我該如何向曹丞相交代呢?」

「恐怕還是得請華大夫同我們去一趟許都吧!丞相之令不可違。」徐晃說。

「開什麼玩笑,師父如果現在出門,那麼還會有命嗎?」樊阿說。「你沒看到我師父的樣子嗎?」樊阿又憤怒的加強語氣,他的眼睛已經含著淚水。

「我知道,可是丞相的命令……,好,那你們誰也是學醫的,和我回去許都去,我尚能勉強交差,不然也就只能拖著華佗去了。」

樊阿:「我去,我去,我向師父學了十年,我去。」

「老夫略懂醫術,也願一同前往。」杜明文說。

「好吧,也只能這樣。給你們一刻鐘準備,丞相下的急令,令我這個一次可帶兵萬人的將軍來執行這項任務。」

「敢問將軍,是誰生病了?」杜明文說。

「這你不用問,來了就知道。」

樊阿說:「師父的器械、藥材很多,收拾至少要一個時辰。」

「這………」徐晃面露猶豫。

「東西如果不齊,治病就不能保證。」

「好,就一個時辰。」徐晃轉身就走,門口的士兵則是繼續站崗著。

這時杜明文也陷了長考,該不該把青蒿素的秘密說出來了呢? 如果說出來了,那會不會干擾歷史呢。但是他怎麼能夠眼睜睜看著朋友死亡呢?

一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停在華家門口。樊阿向師父道別後,將行李都搬上車,杜明文也上了車,他交給了華平一個信封。

馬車在騎兵的帶領下啟程了,譙縣的鼓樓又亮起了燈,城門開了沒多久又闔上。車隊在滿天星斗中慢慢的離開了譙縣。

華平打開了杜明文留下的信封: <治瘧之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

                                  
                                                        下一章 曹操的眼淚

Tim Felce (Airwolfhound) - Pere David Deer - Woburn Deer Park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BA%8B%E9%B9%BF#/media/File:Pere_David_Deer_-_Woburn_Deer_Park_(5115883164).jpg
麈鹿,四不像。
 作者 Danielinblue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C%B1%E9%B9%AE#/media/File:Zhuhuan2_xi%27an.jpg
朱鷺
水痘
Photo taken by Mad Max, March 8, 2001. Taken from En Wikipedia, uploaded there by Mad Max on 29 December 2005.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Child_with_chickenpox.jpg

A thin-film Giemsa stained micrograph of ring-forms, and gametocytes of Plasmodium falciparum. From http://phil.cdc.gov/phil/home.asp ID#:5856
惡性瘧原蟲的血液抹片